纳塔莉·沙鸥夫人《欲望伦理:拉康思想引论》节选3

作者:纳塔莉·沙鸥夫人  翻译:郑天喆
2.精神分析的主体

本选段节选自《欲望伦理:拉康思想引论》第一章《雅克·拉康:欲望理论》的第3节《精神分析与科学:作为原因的真理》。

与其说拉康讨论精神分析是否是科学,不如说他通过宣告“我们对之施行精神分析的主体只可能是科学的主体”(《文集》,858页),转移了精神分析与科学的关系。如何理解这个宣告呢?

如果精神分析这样恢复了科学,那么主体是否从科学领域中被抛弃了?研究者主体其实被遮蔽了,拉康使人想起那些无论如何每次都与重大发现相伴随的主体戏剧,例如康托在数学上的发现,迈耶在热力学上的发现,等等。学者的这些戏剧,大部分不能被列为俄狄浦斯情结,也就是说,神经症患者可能被抑制去做的象征性僭越的勇敢行为,往往被精神病患者实现了,对于符号性阉割及其限制而言,后者更加自由。

但是“科学的主体”一词首先涉及的并不是研究科学的主体和在其关键时刻的行动者,而是浸染在我们科学文化中的主体,只要他被科学来临的事实所改变,而且处于我们与世界和现实的关系已经被颠覆的情况下。笛卡尔把握了这种彻底性,将他的cogito(我思)经验表达为从思想中演绎出存在的“我思,故我在”。笛卡尔提出的我思经验彻底推翻所有既有知识:只剩下引起“我在”的本体论确定性的“我思”。cogito的经验是一种有限的经验,它将主体还原为一个以只能是点状和转瞬即逝的方式被把握的“我思”。拉康在其中认出了一种与他自己的无意识主体相兼容的定义“主体为另一个能指而被一个能指所代表”。而且,他很容易地将 cogito的主体理解为在“我思”和“我在”之间分裂的主体。这样,笛卡尔的主体从主人的角度被建立,以便巩固一种科学知识的获得,拉康在思想与存在之间的分裂主体一一被定义为在两个能指之间分裂的主体特殊情况——在意义上采用了这样的主体。不过这可能还不是重点。

根据伽利略的科学及笛卡尔对其的理解,必然存在一种实在中的知识,外在于我们,以数学语言得到记载。对于拉康而言,无意识的发现只可能在最初发现这种外在于我们的知识之后发生:弗洛伊德运用了同样的方法,阐明一种逃离我们但是在我们存在本身内部的知识,说人不是自己思想的主人,说一种思想对我们作用但不为我们所知,在那个年代这当然是个丑闻。最内在于我们的东西同时也是最外在于我们的。这只有相对于某种几何学一一非得以内部和外部、是和否的观点进行思考的球体几何学一一而言才是自相矛盾的。鉴于我们的逻辑依赖于我们在其中定位我们空间的几何学表象,拉康试图让我们放弃这种对球体的想象。

亚历山大・科瓦雷一部著作的标题《从封闭的宇宙到无限的空间》,是17世纪定位标志带有面临无限空间时可能感受到的眩晕而被颜覆的最初迹象。帕斯卡《思想录》的著名引文描述了科学革命在他那个时代可能激发的焦虑情绪:“这些无限空间的水恒沉默使我害怕”(1669)。在物理学和宇宙学上近期的发现使我们可以思考另外一些拓扑学模型。拉康利用这些模型以巩固其他的逻辑明证性,他提出环面(Tore)、莫比乌斯带(Bande de Moebius)及交叉帽(Cros-Cap)的图形,以便去除弗洛伊德关于无意识的阐述中显示出的悖论。

交叉帽或投影平面是一种拓扑学图形,其内部与外部是连续的,拉康称之为非球体(asphere),以便与球体相对。在如此的空间中,最内部与最外部的联结不再是自相矛盾的。莫比乌斯带是很容易做出来的,我们拿一条纸带,将一端扭转180°与另一端粘合,使得纸带只具有一个边,两面彼此相连续。莫比乌斯带使我们可以理解弗洛伊德关于无意识不可被否定的断言:一个表象及其否定、其反面,彼此是连续的,我们从一个过渡到另一个就像在莫比乌斯带上绕了一圈。

对于弗洛伊德而言,否认(denegation)其实是一种承认无意识的形式,是一种在否定形式下谈论真理的方式。例如,做梦者在叙述一个梦之后说“我梦里的这个女人,不是我母亲”,弗洛伊德指出,这正说明了这里涉及的是他的母亲:既然母亲的表象出现,那么以肯定的方式还是否定的方式并不重要。拉康诉诸不同于欧几里德几何学的几何学,在几何学与质疑康德范畴的逻辑学之间建立一种一致性。康德的范畴建立在欧几里德几何学的基础上,拉康将这种几何学归为想象物和规则形式(Bonne forme),认为它不可用来建立与理性和逻辑相关的内容。分析性实践所接受的主体是科学的主体,一个面对外在于己的知识时容许抹去自我的主体。在精神分析中,我们请主体说出所有他脑子里出现的东西,也就是说我们相信,如果社会自我消失,另一种真理可能真相大白,把社会自我变成其木偶。拉康最初将无意识定义为大他者的辞说( discours de I’ Autre),无意识不停言说,神经症患者压抑了辞说,但精神病患者有“公开的”无意识,能够在其幻听中证明这种辞说。随后,拉康认为实在是理性的、即实在掌握一种知识的科学模型,在此之上,他将无意识定义为一种知识(un savoir),一种能在分析疗法经验中部分得到阐明的知识。

在精神分析和科学这两者中我们都认为一种不为人知的、外部的知识可以托付于实在,在这个意义上,被精神分析邀请在分析经验中说话的主体与科学的主体是相同的。一个主体带着牢骚和痛苦来了,对一个精神分析学家说话,这其实就是处于这样的立场,认为其痛苦是有原因的,在其历史和生活选择中的真理不为他所知地发生作用。他预设了分析家对这种真理有所了解,将其置于假设知道主体(Sujet suppose Savoir)的地位。然而如果主体被邀请随意谈论真理以便从其中提取某种知识,这是因为是他自己掌握了这种知识,他能够在分析家的帮助下让其降临。在关于精神分析基本概念的第十一研讨班上,拉康大概将无意识定义为“尚未降临的”,定义为那种总是要由于转移爱(I’ amour de transfert)的作用而出现的东西。这里你们看到,压抑与被压抑之物的返回是同一个东西,在这个意义上,他质疑了弗洛伊德的压抑概念:我们只能在事后、在主体的招供之后オ能认出被压抑之物。

因此,重要的是主体在知识和真理之间的分裂,科学的主体如同心理学所借助的主体一样否认这种分裂。可以作为标记来区分精神分析和心理学的差异之一,确切说来在于心理学总是指向一个统一的主体,所有的分裂被解释为多重的及在病态和疾病角度下的人格。无论如何,拉康认为心理学是服务于主人的,用来将主体重新放回到在“所有都一样”意义上的社会规范的轨道,而精神分析关注每个人的独特性,帮助他不再遭受其独特性(比如同性恋不是一贯地需要抵抗)之苦。在拉康的辞说理论中,他将精神分析者的辞说精确地定位为主人辞说(discours du maitre)的反面,与标志我们社会关联的其他辞说,大学的辞说和癔症辞说位于同侧。